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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章 血雨應無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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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崖嵬峨陡峭,山風呼嘯。

聳峙的山壁上嵌著扇朱紅的實榻漆門,緊緊地掩著,裏面一片死寂。日光透過渺白的雲氣,染得山頭金鱗鱗地發亮。

這裏就是祝陰所指的師父閉關之處。易情慢騰騰地走過去,他今日特地釁沐過一番,用青木香洗遍周身,換上潔凈的白袍。他跪在西崖門前,靜靜地俯身,將額磕在地上。

“忘恩弟子文易情,在此誠心叩見師父!”

他高聲喊道,朱紅的實榻門卻無半分動靜。易情又叩了幾回首,每叩一回便求饒一次。可直至額前紅腫發疼,西崖洞裏依然冷寂。

易情跪著蜷身,惴惴不安地想:是不是師父真生了他的氣,從此不願再見他一面?

他並無高堂,自小便是黎陽縣裏的乞兒,是師父將他從街頭穢汙之處撿回,將野狗似的他撫育成人。師父替他裁布縫衣,教他念書寫字,帶他去街頭看人弄丸投劍、耍百戲。他從師父那兒學到了人間百態,可師父卻像一塊難化的頑冰,清麗的面上從來無甚表情。

那時易情年紀尚小,會時常跑到她書齋窗下,攀著窗欞往裏頭丟捉來的蟈蟈、扮鬼臉,她正在翻閱道藏,從案上信手拈起茶杯,將熱茶潑了他滿頭滿臉。易情不服氣,乘機跑入她臥房中,拿墨汁將衣桁上的雪衣染得漆黑,師父便倒提著他,將他腦袋浸在乾坤袋套裏,要袋裏鎖著的幾只算袋魚圍著他噴黑水。

易情對她既愛且懼,將她奉作神明仙子,可她肅冷無情,興許只將易情當作一塊在街旁隨手撿來的石子。

十年前,師父便已入天壇山深處閉關學道,而他卻猝然離觀,未得與她再見一面。

先前聽祝陰如此一說,易情心裏卻湧起一股覆雜思緒:真是稀奇,如師父那般冷心冷面的人,竟也會為自己離觀而艴然不悅麽?

易情靜跪了許久,額頭靜靜地抵在堅實的巖地上。三足烏從他的襟領裏費勁地鉆出來,在他頭頂飛旋了幾圈,啞聲叫道:

“你在這兒跪甚麽呀,渾小子?”

“我在叩見師父。”易情垂著頭,輕聲道,“十年前,我擅離門中,惹得師父火惱。我現在跪在此處,等著她回心轉意,從西崖洞裏出來。”

三足烏奇道:“那肥得流油的胖老頭兒不是你師父麽?你究竟有幾個師父?”

“你說的是微言道人麽?”易情道,“他是吃閑飯的。”

“那眼皮耷拉、成日睡不醒的小子呢?”三足烏似是還不大認得全觀裏人物,好奇地發問。

“你說的是迷陣子麽?他是睡大覺的。”

“那著一身紅衣,成日裏陰險壞笑的小子呢?”

易情道:“噢,你說的是祝陰罷。他…他……他是來服侍咱們在觀裏吃閑飯、睡大覺的。”

三足烏高聲叫道:“呸,你凈說瞎話!咱們不是他祖宗,他才是咱們祖宗!”說著,便忽地撲飛入易情的懷裏,揚起鳥臀|眼淚汪汪地給易情瞧,“你留我在茅屋裏睡覺的那幾日,你那陰險師弟將我捉了去,串在竹片子上烤!”

經它這麽一叫,易情隱約想起前些日子他在後廚邊偶逢在槐樹下生火的祝陰。那時祝陰確是面上噙笑,在火堆中翻來覆去地炙烤著某物,火光間焦香四溢。他走得匆忙,沒發覺被穿在竹條上灼烤的竟是三足烏。

“興許是你生得秀色可餐,他對你覬覦已久,要折你一只無用的腿兒來吃…”易情幸災樂禍地笑道。

烏鴉叫道:“要不是老子是金烏,早身經火淬,現時便該被烤得外焦裏嫩啦!”它可憐兮兮地拿羽翅拂著臀毛,“你瞧這兒,都烤黑了。”

易情看了看,他覺得三足烏渾身上下都黑。

“老子好心告訴你,不聽老子言,吃虧在眼前。”三足烏伸喙,揪起他的前襟,“他心眼壞透了,你得離他遠點。凡他所言,半個字都不能信!甭管你那不見蹤影的師父啦,咱們得跑離天壇山,離那姓祝的小子越遠越好!”

“噓,噓。”易情揮手,出聲攆它。“我在師父門前跪著呢,別打擾我。”

“你不信我!”三足烏尖叫。

易情瞪它:“我若信了你,你能如咱倆初見時許諾的那般,帶我飛升入天廷麽?”

三足烏忿忿地飛走了,它知道易情一心掛記著那十年不曾謀面的師父,早將其餘事兒拋諸九霄雲外。

烈日高懸,暑氣蒸騰,四野籠罩於炫目白光之間。易情在西崖門前跪了十日,跪得唇焦舌燥,頭昏目眩。

西崖門紋絲不動,他師父未從門中出來。

易情被日光灼得渾身火燒似的發燙,撲到滾熱的實榻門前,拍著銅環一聲疊一聲地大叫:“師父,易情回來了,您就原諒他不辭而別之過,見上他一面罷!”

他喊得嗓子幹裂,滿口血腥味,卻未得回音。

微言道人偶爾上西崖來尋些可烹煉的金石,見他蓬頭垢面地在溪河邊大口啜飲甘美山水,活像只從陰曹裏爬出偷生的惡鬼,便大驚失色,問他緣由。

易情誠實以告,並問他道:“道人,師父真是對我動了怒氣,不願見我麽?”

胖老頭兒捋須道:“咳,前一月她確是從崖洞裏出來過,見了咱們觀中的敗落光景,又不見你在這兒,便當即返身回洞中,把門鎖掛上了。”

易情的心似是提到了嗓子眼。他沈默片刻,小心翼翼地發問:“師父的神色…如何?”

“面無表情。”

果然如此,還是他所熟知的那個師父。易情微籲一口氣。

“依道人之見,如何能讓師父消氣?”

微言道人嘆道,“道由心學,心誠則靈。你若是表現出一番謝罪誠意,興許能打動你那鐵石心腸也似的師父,讓她現身。”

於是易情又在西崖洞前跪了十日。這十日裏,大雨滂沱,風雨如晦。溪河裏掀起攪渾黃沙,猶如狂嗥黃龍。鋪天雨聲有如百萬行軍,將河邊蘆葦打得蔫軟退潰。

他跪倒在西崖門前,渾身濕透,手腳石頭一般冰冷。門洞上嵌著的兩頁厚門紋風不動,毫無聲息。

易情在滂沱暴雨裏跪著,一遍又一遍地高聲向洞中謝罪。他的身子冷了下去,可額上卻燒了起來。他沒把自己跪成石頭,卻跪成了一朵棉花。

冷雨沖去了他的氣力,他在高熱間混沌地想,為何師父不肯見他呢?是因為他生性頑劣,無可救藥?還是因為他不告而別,傷了同門情誼?紛亂思緒纏結在心頭,仿若孳生的藤蔓。

易情一連跪了一個月。

這一月裏,天壇山上時而風和日麗,時而狂風驟雨,雲氣瞬息萬變,可易情跪著的模樣卻始終如一。他偶爾從左近之處吮幾口泥水,捉幾只地龍、小蟲兒來充饑。

西崖洞裏的那人始終未給他回應。下西崖時他蓬頭跣足,搖搖欲墜,渾身汙穢,已然不似常人。他饑渴難耐,困病交加。下山的夜半裏還發起了燒,魂兒似被抽去了半截,人只會虛弱地從口鼻裏呼出灼熱吐息。於是他軟綿綿地站起來,又骨碌碌地從山階上滾了下去。昏昏沈沈地睡了片刻,易情睜眼。眼前像有一團雜著金星的烏雲,翻騰洶湧。他既望不清天,也看不見地,脊背上傳來強烈的擦摩感,他如一只破麻袋般在山階上拖曳。血流得多了,他口渴得厲害,四體軟如棉絮,醒來時滿心茫然,不知自己昏厥了多久。

睜開雙眼,他望見灰敗蒙塵的茅頂。他被人拖回了自己的茅屋,躺在厚衾裏。祝陰著一襲紅衣,坐在他身邊,靜靜地朝他微笑。

“我…昏過去了麽?”易情呢喃道,發覺自己的嗓子有如涸泉,嗓音沙啞。

祝陰垂著眉,道:“師兄在西崖頂上跪了三十日,身子早已支持不住,於是不慎跌落了石階。祝某清早起來拾柴燒飯,正恰發現師兄蜷在石階旁,便將您送了回來。”

他的聲音淡淡的,卻有種恬然的落寞。“師兄,您欲見師父的急切之心祝某感同身受,可師父閉門不出許久,是不是有甚麽緣由?”

易情嘶聲問:“你覺得…是甚麽緣由?”

“興許是師兄心志仍未堅,心意仍不誠,師父不願面見。”

這話宛若晴空霹靂,當頭棒喝,教易情倏地瞠目結舌,動彈不得。他省視自己,確實覺得自己生了副心猿意馬的性子,學道時時常問牛答馬、心不在焉,興許天穿道長早已想訓他一回。

祝陰扭頭,垂首俯身,貼著他的耳說道,“待師兄想通後,再去求一次師父罷。”

“…只要真心實意,師父定會同您相見的。”

燒退後,易情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上西崖。

這回他又立在了那熟悉的實榻門前,天風悠遠,朱紅的門頁內悄無聲息。他摸了摸自己前一個月一直跪著的那處,泥土已有些凹陷,顯出兩個跪出的圓圓的膝坑。

他摸著泥地,忽而百感交集。望著那依然緊閉的門扇,此時他心中卻再無氣餒沮頹。易情瞪著那朱紅門面,暗暗磨牙,跪一個月不出來,他跪上三個月、一年,師父難道還不會出來麽?

於是他再度大叩大拜,高聲叫道:“忘恩弟子文易情,在此誠心叩見師父!”

身後忽而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:“大師兄,你在這兒喊甚麽呢?”

易情回過頭去,發覺是那耷拉著眼皮的師弟迷陣子。迷陣子道:“嗐,這一月裏我時常覺得這處吵鬧,還以為是有甚麽精怪嘶吼,原來是大師兄啊……唉…”

“師弟,你莫要阻我。”易情道,“我在這誠心靜候師父出來呢,你站在這處,豈不是阻了師父出關的道?”

誰知迷陣子聽了這話後,反顯出一副迷惑神色:

“師父?出關?”

“是呀,我聽祝陰說,師父她老人家本是上月出關,不想卻因我擅離門中而心頭怨憤,又回西崖洞中閉關去了。所以我在這像龜兒一般跪了一個月,便是想求得她怒意平息。”

迷陣子搖頭:“師父早已出關了。”

剎那間,易情如遭五雷轟頂。

他木然地張口,口裏半晌沒蹦出一個字兒來。

那懶怠弟子又徐徐地道:“師父她上月出關後,說是內炁阻塞,又回崖洞裏調養了時候,方才出來,如今在靈官殿裏拜謁護法神將。師兄的事,她不曾問過一回,似是早忘了。”

“而且,”迷陣子擡起手指,慢吞吞地指向相反的方向,“師父她閉關從來不在西崖洞。”

“…她在東崖閉關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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